重生文主角叫苏西顾墨深小说

崔珴
崔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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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文主角叫苏西顾墨深小说

⑴ 夏弥的文中描述

片段一
一个脑袋从白布里探了出来,左顾右盼。一瞬间无论是路明非还是楚子航都沉默了,楚子航轻轻地把那个人放在地上,自己则退后一步。
这是一种对女性的尊重,也是一种对美丽的敬畏。好比盗墓贼钻进图坦阿蒙的墓穴,面对那个精美到极致仿佛封印了时间的黄金面具,也会赞叹着久久沉默,不敢伸手去摘下它,就像是害怕会惊动沉睡的美,怕它在苏醒的瞬间苍老。
女孩好奇地看着他们俩,他们俩在女孩清澈的瞳孔中都看到了束手束脚的自己。
片段二
作为一个宅男,路明非心里有一张自己的美女排行榜,并列第一名的是诺诺和苏晓樯,小巫女不用说的,苏晓樯“小天女”的外号也不是浪得虚名,她是个混血儿,妈妈是葡萄牙人,有欧洲人的清晰五官又有东方女孩的温润;列第二的是零,冰山女王殿下的美介乎女孩和小女孩之间,冰雪般傲人,就是老冷着脸,好像天下人都欠她几百万卢布似的;柳淼淼第三,陈雯雯只排到第四,这还得考虑到裁判员路明非有因为个人好恶而加分的嫌疑。
但这几位都说不上“完美无瑕”。“完美无瑕”其实不是个好词,活的东西都有缺点,真正完美无瑕的脸大概只会出现在雕塑家的刻刀下。
而看到这个女孩的脸,你会觉得雕塑睁开眼睛,活过来了。
“嗨!妖怪你好!”路明非喃喃地说。
他的意思是只有妖怪才能长那么好看,这种有深度的槽想必面瘫师兄和美女都不会懂。
楚子航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是同学!”
女孩一龇牙:“不是妖怪,是软妹子!”
路明非乐了,果然还是有一个人能懂他的吐槽的。他这才注意到女孩嘴里叼着一张黑色的车票,CC1000次支线快车的特别车票。
“楚子航,机械系。”楚子航伸手去拉女孩。
女孩从白布里钻了出来。她穿了件素白色蜡染兰花的小吊带和一条短短的热裤,脚下是一双短袜和一双球鞋,简简单单,头顶上架着一副墨镜。
“师兄诶!”女孩蹦了起来,“我是新生,夏弥。”
片段三
楚子航犹豫了片刻:“你还没有社会安全卡,如果被警察问话不太方便,如果你不介意可以和我们一起住,我们要去……”
“开房?”夏弥猛地回头,瞪着楚子航。
楚子航一愣,被那股凶凶的眼神吓退了。他也意识到这个邀请并不合适,虽然是同学,但毕竟不熟,两个男生邀一个女生同住,还是个中国女生,想来人家爹妈知道了是会投掷煤气罐的。
“是大款诶!好开心!求包养!”下一刻夏弥虚趴在楚子航胸前。
楚子航沉默地站着,开始思考自己到底是遇到了一个女芬格尔,还是女路明非,好吧,这两种物种其实区别不大。
片段四
真是一个棒极了的早晨,阳光透过屋顶的天窗照在夏弥身上,纤细柔软的女孩以芭蕾般曼妙的动作单腿而立,伸手去为他们偷两杯可乐。路明非看着她抬起在阳光中的长腿,每一根线条都青春而流畅,每一寸肌肤都温润如玉,他第一次明白了古人所谓“骨肉匀停”的意思。看着这一幕就只是欣赏一种美,既不蠢蠢欲动也不心痒难忍,只希望可乐杯大一些让她多接一会儿,又恨不得立刻掏出手机把这一刻存下来。
这份美好就像兄弟们第一次混进舞蹈学院隔着玻璃围观漂亮女生们的练习,心旷神怡。
漂亮小女贼真是这个世界上最萌的物种之一!
片段五
“你们玩我吧?”路明非狠狠地从楚子航手里接了ipad跑过去递给夏弥,活脱脱一个小狗腿。
Ipad上是夏弥的档案,详实清晰,事无巨细。卡塞尔学院情报部负责学生档案,这伙人以中央情报局般的严谨著称,把任何人的档卝案整得都像是黑历史。点亮这份档案的是夏弥的照片,不知道是用什么小相机随手拍的大头照。她的头发染成深咖啡色,戴深色的美瞳,在一片夕阳里回过头来,黄色的蝴蝶结发带飞扬起来。
“你真非主流!”路明非随口评价。
“你才肥猪流你们全家都肥猪流。”夏弥拿过ipad瞅了一眼,“那是我在动漫社cos凉宫春日。”
“她们选你cos凉宫春日?”
“我本来想cos朝比奈的。”夏弥说。
“朝比奈?”路明非一龇牙,乐了。
朝比奈是《凉宫春日的忧郁》里的那个大胸美少女,总是被迫穿成兔女郎、女仆甚至……性感青蛙的样子,想起夏弥cos起来的效果,鼻血又蠢蠢欲动。
夏弥叹了口气,垂眼看了看自己的胸口,沉默了片刻:“可她们都不同意,她们说我不够格……”
“我最讨厌那些胸大的女生了!”夏弥突然抬起眼睛,大声说,“她们欺负人!”
真是情由心生和掷地有声,忽然屋子里安静下来,不……是一片死寂。
“那……节哀啊。”路明非给这个沮丧的师妹递了一个橙子,拍了拍她脑袋上的书,好像一个悲悯的僧侣安慰天赋不足的求道少女。
他突然狂笑着扑到床上,把脑袋蒙在被子里,猛捶床面。他实在忍不住,这样憋下去会憋出内伤的。他忽然觉得这场罢工真是太棒了,滞留在芝加哥的这一周肯定会更棒,都是因为碰上了这个漂亮、捣蛋又二不兮兮的师妹,她同时是林志玲……和相声演员啊!
“笑……笑你妹啊笑。”夏弥瞟了一眼路明非,撇撇嘴。
片段六
“下面是入学培训的时间。”楚子航收回视线,神色严肃。
“不过师兄……我们现在正在坐摩天轮哦!”夏弥惊讶地瞪大眼睛,好像巡逻的奥特曼忽然遇到小怪兽,一绺细长又柔软的额发在那双明媚的眼睛前晃晃悠悠。
“是的,我特意选择了摩天轮,因为我们的入学培训都要避开人群,这是双人座舱,离地50米,我们会在这里悬停十分钟,足够我做完培训。”
夏弥捂脸,“我还以为师兄你因为我的美貌而开窍了……喂!你知道带女孩坐摩天轮的含义么?”
楚子航那张冰冷的脸微微抽动,绝非什么内心骚动,而是惊惧,他意识到也许自己的知识面上确实有些盲点。
“摩天轮跟其他游乐设备……有什么不同么?”他谨慎地问。
“约会的三大圣地,你知道么?”夏弥叹了口气。
楚子航摇头。他研读过一些女性心理学方面的著作,对于女性在恋爱中的荷尔蒙分泌指数有些了解。但“三大圣地”这种东西……
“是电影院、水族馆和摩天轮。”夏弥扳着手指一个个细数着。
楚子航脸色更加难看。他这是被触动了往事……高中时候他曾经为了回报拉拉队长的到场声援他们和外校的男篮比赛而请她看过一场电影,当然还了人情之后他就没再联系她,其后那个总穿短裙书梳高马尾的姑娘看他的眼神里……好像写满怨尤,他不太明白为什么。此外他还请仕兰中学舞蹈团团长参观过水族馆,给她讲过公海马如何把小海马放在育儿袋里养育,逗得她咯咯地笑了一路,状态很有些癫狂。楚子航这么做是因为他和舞蹈团团长一起做一份以海洋动物为主题的课外论文,论文写完之后他就没再联系她……
“电影院很黑,女孩会对男孩自然的有依赖感,而且看恐怖片的时候男孩还能顺理成章地握住女孩的手哦!参观水族馆显得你文质彬彬又很喜欢动物,女孩都会喜欢有爱心的男孩,而且在一片蓝色的海底隧道里,有种两个人在另一个世界独处的神秘感。摩天轮则是最适合表白的地方,没有任何人能打搅你,女孩也逃不走,等摩天轮升到最高处就抽出早已准备好的玫瑰跪下来表白吧!你有足足十分钟可以用,十分钟对于会说的男孩来说,把一只海龟感动到哭都足够了!”夏弥老师谆谆教诲。
“为什么要感动海龟?”楚子航额角有点流汗。
“这个不是重点!”夏弥神色很窘,“重点是,摩天轮是浪漫的地方!在浪漫的地方是不能说讨厌的话题的。”
片段七
楚子航缓缓地睁开眼睛,眼前一片纯净的白,一切都模模糊糊的。他不信神,自然也不信天堂,但是凑过来的那张脸素净无瑕,染着一层温暖的光色,像是天使低头亲吻罪人的额头。
一瞬间他有点恍惚,努力往前凑了凑,想看清那张脸。他闻到了天使身上温暖湿润的气息,带着雨后植物叶子的芬芳。
“师兄你才醒就耍流氓么?”就在他要把整张脸都凑上去的当口,对方慢悠悠地说。
“夏弥?”楚子航眼前视野渐渐清晰起来,他躺在一间加护病房里,阳光透过白纱窗帘照进来,他全身接满各种管子和线路,医生护士来来往往。
“对!不是天使姐姐,是师妹,因为你没死。”夏弥好像他肚里的蛔虫似的。
片段八
“言灵领域放到最大!”夏弥大吼。
“君焰”和“风王之瞳”同时达到极限,极高的温度和极烈的火焰在强风的催动下形成了自然界罕见的奇观“火焰龙卷”。
飓风的中央一道摇曳的火蛇扭动着升空,数千度的高温在凝聚,而后火蛇碎裂,钻入了飓风的缝隙中。这场火焰龙卷席卷了整个隧道,吧一切可燃的东西化为了灰烬,楚子航猛的一按夏弥的脑袋,扑在她的身上,几秒钟之后被前方隧道反弹回来的冲击波经过他们的头顶,进入呼吸道,差点冲裂他们的肺。
一切归于沉寂,几秒钟后,夏弥从楚子航身体下探出脑袋,紧张地左顾右盼。
“居然还活着!”夏弥剧烈的喘息。
“你怎么在这里?”楚子航靠在了列车残骸上,剧烈的火焰爆炸把车厢之间的连接也摧毁了,车头跑了,他们却留在了这里。
夏弥抓抓头,有点不好意思,蚊子哼哼似的:“我晚上给你发短信你怎么没回?”
楚子航一愣,他并不认为自己有义务要回每一条短信,夏弥只是提醒他,他收到了提醒,那就ok了,明天他自然会出现在夏弥家的饭桌上。
“我睡前一时兴起啦……就查了查你的位置……”夏弥嘟哝。
片段九
“笑什么笑?要不是我你就危险了!我那么急着赶过来 你看我还穿着拖鞋嘞!”夏弥恼火地把脚伸到楚子航面前。
楚子航看着那双漂亮的、冻得通红的脚,低声说“:谢谢。”
“说起来生更半夜夜怎么会有地铁运营嘛?这里到底是哪里?”夏弥看他一直盯着自己的脚看,急忙缩回到那条波西米亚的裙下,左顾右盼。
神转折,或者“顾左右而言他”总是这样的.
“尼伯龙根,或者死人之国,”楚子航轻声说,“猜测终于被证明了,龙族真正的国度,并非存在干正常的维度中,它位于一个叫作尼伯龙根的奇怪维度,一个用炼金术构建的自有领地。如果我没有猜错,其实路明非进入的青铜城也是一个尼伯龙根,进去之后就会发现里面远比外面看来要大,路明非说过里面的一切看起来都是新的,因为时间不变化。”
“那些东西到底是什么,”夏弥拾起一块古铜色的骨骼研究。
“死侍。”楚子航轻声说:“被龙族血统吞噬的混血种,介于人和龙之间,生与死之间,失去了意识,就像是游魂……”他知道自己的结局大概也是这样。
“如果是尼伯龙根,那么龙王也就在这里。”夏弥说,“可惜我们把地铁给炸了,大概它会带我们去找龙王的吧?”
“没什么,沿着轨道,总能走到。”楚子航双手一撑,站了起来,从背后卸下黑箱放在夏弥面前,“可以帮我拿一下么?”
夏弥怒了:“喂!师兄你没搞错么?我可是没穿袜子,穿着拖鞋来救你!你还叫我帮你扛东西?你有没有人性啊?”楚子航急忙摆手“不……我的意思是我背着黑箱子不太方便……”
“我提着就方便了么?”夏弥瞪眼。楚子航觉得有点无力,按着头轻轻地叹了口气“我的意思是,你穿着拖鞋不方便,我可以背着你……但是我如果背着黑箱,又会硌到你。”
长久的沉默,夏弥缩了缩脑袋,小声说:“哦……”
片段十
她嘤嘤地抽泣起来,缓缓地跪在地上。路明非看不清那个身影,有时候觉得那是个癫狂的怪物,有时候觉得那是夏弥。他有点怀疑这条龙长期伪装成人类搞得精神分裂了,也许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夏弥还是耶梦加得。
片段十一
爱歌唱的女孩被埋葬在花下了,连带着她的野心、残暴和谜一样的往事。
片段十二
“闭嘴!”耶梦加得嘶吼,“你们知道弃族的绝望么?上千年的沉睡!无穷的循环的噩梦!最深的黑暗里只有你自己!”她的眼睛有红色的水流下,不知道是龙泪还是血。
“还有你哥哥拉着你的手……你舍得牺牲他么?他是唯一陪了你千年的人,这么多年这么多年啊!只有他……在弃族的王座上,只有王与王拥抱着温暖……”
片段十三
两个人久久地对视,都是漆黑的眼睛,都默无表情,好像都下定了决心到死也要当仇人。
然而就像是一颗石子投入了冰湖那样,忽然间涟漪荡开,冰都化了,水波荡漾,轻柔而无力。夏弥收回了目光,吐出了一柄钥匙,她一直含着那柄钥匙。她把钥匙挂在折刀的环扣上,扔向楚子航,冷笑,“好像我吃了你的女孩似的……去那里找夏弥吧,我把她的一切都留在那里了。”
楚子航拾起折刀,久久地看着那柄钥匙,再抬头去看夏弥,他真讨厌这样的沉默,沉默的叫人要发疯,他想说点什么,可是有太多太多的事情了,来不及问,来不及说,一切都来不及了。
“再见。”最后他轻声说。
“再见……”夏弥也轻声地说。
她的瞳孔中最后一丝微光熄灭,仰天倒下,轻得像是一片树叶。她赤裸地躺在还未冷却的煤渣上,煤渣灼烧着她的后背和长发,很快又被血浸透。鲜红的血衬着莹白的肌肤,这两种冲突激烈的颜色微妙地融合在一处,让人想到保加利亚山谷里织锦般的玫瑰花田。
片段十四
歌声像是海潮,海潮就要把他淹没,海潮中有人看着他的背影,她的目光也如潮水。
楚子航猛地站住了,猛地转身,张口结舌:“夏……”
他觉得背后有人在看他,是熟悉的目光!那一刻这个巨大的空间里就只有他和那道目光,那道如白色潮水般的目光,从背后席卷而来,把他的脑海洗得一片空白!
大家都聚在那棵高大的圣诞树下唱歌,烛光照亮每个人的眼睛,他们的眼睛是深蓝色的、绿色的和玳瑁色的,却没有楚子航熟悉的那双黑色眼睛。在他视线所及的范围内甚至没有中国人,这艘船是从北欧出发的,买票的基本都是当地居民。
楚子航足足站了一分钟之久,然后无声地笑了笑。
这种日剧里经常出现的情节居然会发生在他身上,人海中偶尔有个背影让你觉得眼熟,你不顾一切地奔过去,在背后喊他,那人转过头来,却是一张陌生的脸。
心里有事的时候,人人都会自作多情。
他转身离去,离开的时候他有些失神,否则本可以注意到舷窗外的一些事情,比如YAMAL号正再度从那座25米高、名叫“玛丽女孩”的冰山旁掠过,比如舱外的温度没来由地在几个小时内下降了近十度,原本海面上飘着浮冰,此刻整片海域正在无声地冻结,只是因为YAMAL号的破冰能力太强大了,仍在轻松地压碎冰面前进,乘客们才没有感觉到异样……
楚子航回到了自己的船舱,先用冷水冲了一下头发,在沙发上坐下,回想刚才的那个瞬间。
那种感觉挥之不去,总觉得是有人在背后看他,距离不远,就像刚刚擦肩而过的两个人,其中一个没有认出另一个人,而另一个人蓦然回首。
那种鬼精鬼精的目光,捉摸不透的目光,介乎软萌和坚硬之间的目光,带着隐隐的讥诮,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用那种目光看他……
但那委实是不可能的,耶梦加得的遗骨留在了坍塌的尼伯龙根里,而那个尼伯龙根恰恰是由耶梦加得和芬里厄构造的,那对龙王兄妹是北京尼伯龙根的主宰,他们都死了,于是那个坍塌的空间再也没人能打开。
即使耶梦加得还在某处留有茧,能够再度复活,也要经历几百年,而楚子航显然活不到那一天。退一万步说就算楚子航有乌龟那样的寿命,再度见到耶梦加得,那也是耶梦加得而不是夏弥,夏弥只是那条龙王在这一生制造出来的虚拟人格罢了。
“原来真的会想她啊。”楚子航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也许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也许是被神神叨叨的船长影响了,竟然产生了幻觉。

⑵ 《花火》2022年11月B版的强档推荐的文章《至少有十首歌给我安慰》全文一字不错,一字不差,首行缩进发来。

至少有十首歌给我安慰

1
景数走在间里古城大街上,速度比任何人都慢。她苍白而疲惫,没有相机背包,不是慕名而来的旅者,而是风尘仆仆的归客。
无处可归的归客。
城楼下人流如梭,她背靠着潮湿的墙壁蹲下来。
“不管以后怎么样,你永远是我最好的朋友。”
“嗯,我也一样。”
十年前在这里说过的话算诺言吧,可惜他们都以不同的方式失约了。她爱上他,他抛弃了她。
“是景数吗?”她正这么想着,听到有人叫她名字,起身回头就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她昏眩了三秒。
那是个非常好看的男人,怀里抱着牙牙学语的小女孩,模样与他七分相似。她废了好大力气才挤出生硬的笑容来。
“你女儿吗,真可爱。”
“是啊,来,叫阿姨。”男人拉起小女孩的手朝着她比划,小女孩一脸茫然看着她。
她紧贴在墙壁上,像白色幕布上的墨迹,再也无处可藏。

2
景数是初中时才转学来这个小县城的。她父母是勘探部队的军人,职责是探查各种矿石的痕迹,追逐着矿脉不断迁徙。
她从小跟着奶奶住在省城,五年级的时候奶奶去世,进了寄宿学校。那时候她父母已经在间里一年,陆续勘察出的矿脉表明间里县境内矿产数量巨大、种类繁多,部队要在此长期驻扎。她在寄宿学校变得日渐孤僻,每到周末还面临无处可去的窘境,成绩下滑得厉害。
她父母这才决定将她转学到间里。
她一个人坐火车倒汽车来到这里,刚下车就被惊呆了——居然还有这么落后的地方。建筑一律不高于五层,城区一半是古城保护区,全是明清时候的建筑,部队家属驻地是始建于明代的三进三出的四合院。街上卖现做冰激凌的机器前排着长队,服装店里的衣服俗不可耐,人们说着奇怪的方言。学校更不用说,没有塑胶跑道,没有游泳馆,只有青灰色被爬山虎包裹的矮楼以及巨大的黄桷树。
悲哀啊悲哀,早知道在寄宿学校就好好学习了,也不至于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与父母朝夕相处的喜悦被此地的落后面貌冲淡了一半,她唉声叹气地穿上宽大丑陋的校服,开始了自己的初中生活。
她便是在这里认识谷戈的。
说起来,她是在与谷戈同班三年后才第一次注意到他。此时她已是学校的风云人物,常年在年级成绩榜上排名前三,各种辩论赛英语角奥数班都有她的身影,所有教过她的老师都被她的学习态度感动过,但也无一幸免,通通被她顶撞过。
景数从小被奶奶溺爱,缺少父母管教,是个性格乖僻刻薄的人。在这个偏僻的小县城,她实在想不出除了学习还有什么事值得她去关心,学习外唯一的乐趣便是讽刺女老师诡异的发型、取笑男老师梅干菜一样的领带。简单举例,她会在英语课上故意模仿老师声望乡土口音让她难堪,也会在市里举办的中学生英语辩论赛上捧回冠军让她欣喜若狂。
有一次她路过老师办公室,听见里面有人说了句,唉,景数啊……然后满屋子应和的叹息。她背着手欢快地跑走了,很得意。
初三时开了化学课,她兴奋极了,受父母影响她小学时就对化学产生莫大兴趣。化学老师是个又胖又矮的黄姓小老头,说三句话就要喘气。
那天实验课上,她企图利用各种化学试剂和铁制造出金子来。悄悄捣鼓了半天后放到酒精灯上加热,并扬扬得意地请人围观。
随着试管里的反应越来越剧烈,老师发现了她的小动作让她停下来,她却不肯。她邻座的谷戈站起来要夺她手里的钳子,她瞪他一眼,还来不及说话,试管就爆炸了。
矮小肥胖的黄老师突然变身超人,将围观的同学通通推开后跌倒在地,景数也被人提着衣领扯开,实验室里弥漫着刺鼻的臭味。
扯开她的人就是谷戈。他的额头被飞溅的玻璃碎片划伤,渗出一丝血来。他冷冷看她一眼,扶起地上的老师后冷静地让同学开窗户通风。
她犯错后的不知所措与羞愧,被他这么一瞪,转化成了熊熊恨意。
谷戈嘛,常年考班级第二,被她压制的乡下小子。初一的时候长得又黑又小,比她还矮,现在居然比她高半个头了,五官轮廓也清晰起来。不得不承认,长得挺好看……但他的身高优势再加上他鄙视的眼神,让她格外不爽。
你既然要惹我,就别怪我不客气。

3
景数擅长挑刺,这是刻薄人的天性。她是射手座的,要伤人必是不遗馀力。
她细心观察,多方打听,对谷戈的情况了如指掌后发难了。谷戈是班长,每天要负责喊上课起立等等,她故技重施学起他的口音。在他不为所动后,她开始攻击他的穿着发型:双星鞋、大兵头。第二周的语文测试,谷戈写了一篇论当代中学生的虚荣心来反击,举例某些女同学对耐克鞋的迷恋。
她气得七窍生烟,全班只有她会穿耐克鞋。
“哟,难怪我们班空气质量这么差,熏鱼这种臭东西都在教室吃。不过也情有可原,打渔郎就是该吃臭鱼嘛。”在某天午饭时,她看见谷戈的饭盒里有鱼就高声讽刺道。她听人说过,谷戈家是养鱼的。
谷戈啪地一声把饭盒放下,走到她桌前将双手撑在桌子两侧俯视着她。她虽然心虚,还是仰起头瞪他——我才不怕你。
“幼稚。”谷戈说罢走开了。
那是景数第一次真正领教到“看不起”三个字。
下午第一节是化学课,黄老师又开始讲一句话歇三秒喘气,她正怒气无处发泄,大声嘟嚷:不知道是来上课还是来喘气的。
其实她话刚出口就后悔了,可惜无法收回。
黄老师脸上的表情僵了一下,然后转身背对黑板。那节课他仍然接着讲期末考试的重点,仍然喘息,却没有再抬头看过这班学生,下课后收起教材头也不回地离开。
她坐在座位上等待来自谷戈的审判。
可谷戈没有理她,他追出去接过黄老师怀里的书后扶着他。深冬的风吹乱了一高一矮两个人的头发,谷戈不知低头在和黄老师说什么,两人慢慢远去。
那一幕景数这辈子都不会忘。
她被那种彻底的漠视瞬间激怒,她想大声喊住他们,心里堆积了更多羞辱的犀利词句,可是抬了抬手,终究沉默的落下。
第二天的化学课黄老师没有来,来的是一位新老师,年轻,讲话很快。他说由我来带着大家复习期末考试的内容,黄老师请假了。
景数无端担心起来。但期末考试近在咫尺,容不得她有杂念,于是一头栽到复习里。
期末考的前一天放假,她在街上闲逛,走到县医院门前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谷戈。他拎着一袋水果径直朝医院里走,景数远远跟着。
县医院不大,他进了内科病房,景数藏在门外。
她听着里面的对话,呆住了。
原来黄老师早就检查出肺癌,他不肯去省城的大医院治,坚持要上课。肺癌的治愈几率很低,他不想把人生仅剩的时间耗费在无穷尽的化疗里。谷戈意外得知了这件事,还多次劝过他。
难怪他讲话那么喘,上课会那么累。
景数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青,她觉得自己脸上刻着四个大字:狼心狗肺。她冲动地要冲进去,却撞到出门的谷戈怀里,谷戈将她拽到院子里才放开她。
“你干嘛,你进去他更难受。”
景数仰头看着他。明明是与自己年龄一样的人,明明是一个乡下来的土包子,为什么他像会发光一样,闪耀着成熟内敛的光环。
她什么也说不出,转身出了医院。
那次的期末考她依然是第一名,化学满分,同样满分的还有谷戈。
后来她由妈妈领着去看望过黄老师,她深深鞠躬道歉,黄老师笑着说,小孩子嘛,以后好好学习就是了。
小孩子嘛。
谷戈也是这样看她的吧。
这样想着,她更加惆怅。

4
第二年春天,黄老师去世了。学校开了追悼会,班上开了班会。
景数双手死死撑着椅子,头低到立领校服的领口里,眼泪滴在里面穿的毛衣上,浸湿了一团。
清明节那天下午学校放假,她寻到县城郊外山麓下的公墓,找了好久才找到那座新坟。她放下雏菊,蹲在墓前哭了很久。直到太阳落下去她才害怕起来,墓园已经空无一人,远方的县城开始有灯火点亮。
正当她惶恐不安时,她看到同样捧着菊花的谷戈。谷戈愣了一下,放下花后低声说,走吧。
她急忙扑上去。
前夜下了雨,山路湿滑难走,她几次踉跄撞到谷戈。
谷戈反手抓住她,像牵引迷途的羊一样将她领下山。他的手温暖有力,掌心有硬茧。走到有光亮的地方,便放开了她的手。
手心里他留下的余温慢慢散去,她居然感到遗憾。
那以后景数收敛了许多,一路无事到中考结束。
成绩还没下来的时候她爸妈说让她回省城去念高中,他们的勘探队已经定于一年后转移。她拒绝了,她说她喜欢这里,等他们撤离了她就去住校。
她想留在这里。这座古城有长达一公里的明代城墙,藏在巷子里的兰花店,晨起练剑的老人,人们生活得悠闲而惬意。
当然还有她不想承认的另一个原因——谷戈。
有天她坐在院子里的葡萄架看书,联想到即将到来的七夕就突然红了脸。她只是想到牛郎会不会跟谷戈一样黑而已。
她吃饭会想到他,看见鱼会想到他,经过学校时也会想到他。她起先还跟自己狡辩这是巧合,这种想法频繁发生后,她自暴自弃了。
好可悲,喜欢上一个土包子,还是个看不起自己的土包子。
那个暑假格外炎热漫长,景数觉得自己成了杜丽娘,陷入幻想症的泥潭。
他在干什么呢。他有划船经过荷塘吗,他会场渔歌吗,高中会分到一个班吗。

高一的开学典礼景数代表学生上台致辞时在人群中发现了谷戈的身影,他比两个月前高了黑了壮了,头发却剪得更短。
景数失神就忘词,台下哄笑起来。她脸红耳赤,念课文一样背完下台。
她分明看到谷戈笑了一下。
事与愿违这个词说得好,他们果然没有分在一个班,教室都不在同一个楼层,景数沮丧极了。沮丧不过半月,她发现谷戈申请加入学生会,自己也急忙去报名。
没想到老师找她到办公室谈话,让她把精力放在学习上,一定在高考时冲击重点大学,为学校争光。她正想反抗,就见谷戈被他们班主任领进办公室,也是这番话,她便点头了。
是嘛,你去不成,我也不去。
真可悲。
有时候与谷戈巧遇,他会说嗨。她慌忙举起手做个打招呼的姿态,他却已走远。他已经原谅她曾经的不懂事了吧,当她是个老同学。他向来是这样豁达的,她却像做了贼,不见他想,见了他又心虚。
好不容易熬到高一结束高二分班,两人一起被分到理科重点班,景数总算如愿以偿。她父母随部队走了,她搬到学校宿舍过起住校生活。
谷戈也住校,男女生宿舍挨得很近,景数很快摸清了他宿舍位置,又在心里唾弃自己很无聊。她郁闷极了,就算在一个班,她却找不到机会与谷戈熟识,就这么别别扭扭地走到高二下半期。

5
景数和谷戈长期霸占年级一二名的位置。
她向来数学要弱些,谷戈数学很强。月考的时候她故意答错,这个错误导致她直接滑落到十名以外。数学老师担心地找她,她表示她需要同学的帮助。
如她所愿,谷戈被派来帮助她了。
这是景数能想到的最容易接近谷戈而不被他发现自己不良居心的点子。
谷戈果然是个好人,悉心分析她的问题。她哼哈答应,眼睛却盯着他额头,想要找到当年试管爆炸后留下的伤痕,可什么也没找到,他愈合能力真好。他睫毛不长,但非常浓密,嘴唇上方有细细的绒毛,牙齿白得发亮。四肢纤长,手臂上肌肉的轮廓却很清晰。
“喂喂,懂了吗,想什么呢。”谷戈发现她的心不在焉。
景数眼睛一瞪:“想你呢!懂了啊,下一个。”
谷戈刷地红了脸,见景数一脸正义凌然,只当她在开玩笑,就接着讲下一题。
景数乐开了花。

谷戈终于成了她的朋友。他们在学习上互相帮助,在生活上互相照顾。比方景数帮他带早饭,他帮景数打开水,景数帮他补习英语口语,他帮景数分析数学公式。她对谷戈的了解也日渐深刻,他喜欢汪峰的歌,有一个弟弟在本校念初中,他家承包了一个水库养鱼。对比下之下,她的人生似乎泛善可陈,除了永不终止的迁徙。
高中生压力大,需要些绯闻来调节,于是他们成了众人口中的模范情侣。
景数表面上满不在乎,其实高兴得睡不着觉。
班主任单独找景数去谈话,她鼻子一哼:你放心啦,就是同学关系啦,好朋友嘛。她扬扬得意地从办公室出来,就看到谷戈面无表情站在门口。
她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谷戈被叫进去和班主任谈话,她听到谷戈说,嗯,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你知道不该早恋,还是你觉得你有分寸!语文没学好吧你!景数恨不得化身咆哮帝。
那以后谷戈对她的态度居然一点没变,还更亲切了些。周末他们会一起逛街,谷戈带着她钻巷子找好吃的。这座古城像被遗漏的珍珠,旅游开发的脚步还未触及这里,一切都还是最完美的模样。
他们在月光下走过湿滑的青石板路,谷戈像那次在坟山时一样拉住了她的手。
那一刻她像任督二脉被打通,洞悉了他的心意。
他们的确是最好的朋友,可何止是最好的朋友。
不知是星座的原因还是她本性如此,她总是无法坦然面对自己的心,她坚信先说出口的一定会吃亏。她害怕碰壁,更害怕自作多情。
谷戈向来是缄默的,没有把握的事绝不会说。他们都是所谓的好学生,知道有些事情需要深谋远虑,苦心经营。
他们就像约定好的一样,对谣言绝口不提,对绯闻毫不在意。
她有时觉得幸福,有时又万般纠结:他是喜欢我的吧,应该是的吧。

6
高二结束的暑假学校补课,将暑假压缩到七天,时间不够景数到父母所在地探亲。她忧郁极了,谷戈是肯定要回家的,她得多无聊啊。
宣布放假后她在寝室蒙头睡觉,听有人大声叫她。
谷戈带着他弟弟站在宿舍楼下,谷戈仰头笑着说,走啊,跟我去我家玩。景数三分钟就收拾好行李冲下楼,跟着他去了。
客车在山路上盘旋而行,最后将他们卸在山麓。举头四顾,望不见人烟。
谷戈接过她的包,领着她往一条便道路走。
这条路上有牛羊的脚印、粪便,以及浅浅的车辙。绕过一个又一个山包,突然感觉到凉爽的风吹过来,谷戈停下脚步回头笑着说,你看。
汗水濡湿了他的额发,头发弯曲贴在面上,他的面容英俊如神祗。
景数走到他身边,就看到了山谷里那一弯月亮形的水,水环绕着一个半岛,半岛上种满了石榴树,两岸的山坡上分布着许多人家。水库是拦谷而建的,积蓄雨水、溪水,旱时开闸灌溉下游的农田。在月牙最丰满的地方有一座青灰色坡顶二层小楼,那便是谷戈的家。水上漂浮着一排排网箱,是谷戈家养的鱼。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当初羞辱谷戈是打渔郎时他不恼,原来他家境并不差,还雇有七八个工人。他家的鱼养殖方式原始肉质细腻,县城里的饭店与各大厂矿都争相订购,供不应求。
谷妈妈居然知道她的名字,笑着说,你是县里出名的好学生嘛,谷凡说每次你们学校开大会都是你上去讲话。
谷凡是谷戈弟弟的名字。
谷戈将景数丢在家里,与工人们划船出去布网。水库里没有安网箱的地方有许多野生鱼,每天晚上都要布网去捉,第二天早起收网,将网上的小银鱼取下来剖出内脏后晾干,鱼干可以做出各种美食。
景数在厨房看谷妈妈做饭,她在做炸小银鱼,就是谷戈带去学校吃被她取笑过那种。谷妈妈夹起一个吹凉递到她嘴里,她红了脸,原来这么好吃。想来谷戈当初会发火,也是因为她侮辱了谷妈妈细心准备的食物吧。
谷凡热衷于玩魂斗罗,可惜总不能通关。景数小学时就精通这个游戏,她带谷凡打通了全部关卡。
谷凡丢下手柄贼兮兮地说,景姐姐,你喜欢我哥啊?
“你懂什么!”
景数一巴掌拍到他头上。

第二天吃完早饭天阴下来,谷妈妈接到电话,水库边山坡上住的好些村民想买鱼,工人抽不开身去送,让谷戈送去。
谷戈问景数去不去,景数忙不迭点头。
谷戈到网箱捉了鱼放进船里后向水库深处划去,穿过连接大坝与半岛的三孔桥时说,他们小时候常在这里玩跳水。
景数说,那多危险啊。
“是啊,每年都会有小孩子淹死在水库里,大多数是开闸放水时被引力吸下去的。”
“你别吓我!”景数打了个寒颤,浇起水来泼他。
“哎,是真的。现在我家人都不让我们游泳。你别乱动,一会儿船翻了。”
天越发阴沉,谷戈加快了划桨速度,他大声唱:我从不会轻易许下诺言,也不会为一个人如此心碎,而现在的我可以敞开我的内心,你是我最心爱的姑娘。
“累吗?要不我来划?”景数看他划得轻松,又被他唱得有些尴尬,提议要划船。
“你要能直线划出去三米,我高三给你打一年开水,大学再打四年都行。”谷戈笑嘻嘻把船桨交给她。
“你别看不起人!”景数为他大学四年的话红了脸。她学着谷戈的样子挥桨,可惜不管她怎么用力,船都只是不停打转,不肯前行一步。
谷戈哈哈大笑,拿过桨来往前划,景数挫败极了。
一阵风过,阴沉了一上午的天终于下起雨来,开始是稀疏巨大的雨滴,接着变成瓢泼大雨,水上也狂风大作。船是木制小船,被风刮得摇摇晃晃。
谷戈嘱咐她坐稳,用力将船划到岸边,将船拉到岸上。
那是一个山坳,没有人家,更无避雨的地方。谷戈拿来船上的油布,拉着景数找了块石头坐下将油布顶在头上。雨啪啪打在油布上,水面上腾起水雾,岸边是青青的草,几堆牛粪在不远处被雨水砸得乱七八糟。天地间除了雨声再无别的声响,这真是神奇的景象。景数靠着谷戈,看船舱盛满雨水,船舱里的鱼顺势跃出来落回到水库里,重获自由。
谷戈并不去管,就这样坐在她旁边。雨水冰凉,油布里却像是化学反应一般,弥漫着一股怪异的气氛。
“景数,我可以亲你一下吗。”谷戈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
那天景数穿了天蓝色的裙子,绑着马尾,面容光洁白皙,一双眼睛像小鹿一样。
景数鬼使神差地点头。
谷戈侧过来,俯身轻轻吻了她的额头。

那真是她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刻。

7
人生充满变数。
高三开学后学习压力更重,两人对暑假的事情绝口不提,一心扑到学习上。考北京某名牌大学是无言的约定,督促他们拼尽全力。
谁能想到呢,高考的头一天景数开始发高烧,烧得她脑子像浆糊一样浑浊。她挂着吊瓶,谷戈陪着她,她却看不清他的脸。
两天的考试她咬牙坚持下来,考完最后一科便虚脱昏倒,还是谷戈将她抱到医院。醒来后她难受得哭了,谷戈轻轻摩挲她的头发,无言安慰着她。
分数下来,虽然不算离谱,但与谷戈的差异非常明显。
他的分数报考那所大学绰绰有余,她的却不够。
父母打来电话,让她填报省城的某重点大学,他们工作调回省城了,以后也有照应。她跟谷戈说了这件事,谷戈说你填吧,那所学校工科很强的。
他没有提自己 。
景数知道他在为难。他不可能为她放弃那个名牌大学,她也没办法再复读,复读还是考不上怎么办?况且她没办法在谷戈离开的情况下再在间里复读一年,她不自信自己能撑下来。
本来就是不明朗的关系,天各一方代表着什么,不言而喻。
景数填完志愿后回省城,换了号码后第一个打给谷戈。语气故作轻松,实则悲伤不已。
她收到录取通知那天接到谷戈电话,谷戈说,景数啊,我们以后还得同班,需要我帮忙打开水你就说。
他居然为她放弃了去名牌大学的机会。
“阿姨怎么说,她对你期望很高的啊……”
“她不太高兴,但是没关系,其实就是学校名气的差异,专业排名都差不多的。”谷戈的口气略苦涩,却依然温柔安慰她。
“那我等你哦……”
景数挂了电话,心情复杂极了。为他可惜,又担心,他不会反悔吧?

一直等到学校报到那日,谷戈也没来。景数打他电话,无人接听。她看着录取公告上谷戈的名字,双拳握得死紧。
他……反悔了吧。
直到开始军训那天,她电话才响起,显示是谷戈的号码,她接起来。
那边絮絮叨叨说了好久,她静静听着,一语不发。挂了电话后她才不能压抑的嘶吼起来。
明明说好的。
整整三天她都将自己关在宿舍,一语不发,泪流不止。老师来问她怎么不去军训,看她这个样子也默默退出去。三天后她爬起来回到军训队列,宽大的迷彩服穿在她身上,像用麻袋套竹竿一样空荡荡。
她不能接受。

是这样的。
谷戈当时一意孤行填报了这所学校,父母老师都很反对。在来报道的前夕,他被迫屈服,选择复读一年。
原来一直是自己会错意,原来真的只是朋友。或者是他喜欢她,却没有那么喜欢,喜欢到能放弃自己梦想的程度。他当初放弃是出于自愿,如今坚持也是出于自愿,她没有立场来指责他。
她又换了手机号,不再与任何老同学谈论他,将他的一切痕迹抹去。既然要说再见,就永远不见了吧。
可谷戈的消息还是会钻进她耳朵:他复读后发挥得很好,考上那所名牌大学,全校老师都很骄傲。他在大学里混得很好,有了女朋友。
她却过得不好。她无法再去喜欢任何人,不能再听汪峰的歌,再也不吃鱼。她不许自己想他,却难以如愿,思念着他渡过一年又一年。
他负了她吗?未必。年少时的暧昧情愫,都不曾说出口,哪来辜负。怪罪命运的捉弄吗,的确。可惜命运随你怪罪诅咒,它不会改变。
没有他在身边时间过得飞快。
大四她保送了本校研究生,后来听说谷戈也上了研究生,和那个北京女孩结婚后定居北京。研二那年听说他有了儿子。
景数迷信时间可以治愈一切这个说法,她研究生快毕业时去听汪峰的演唱会。她可以听汪峰唱歌,也算是一个进步。
压轴是那首,当我想你的时候。
“可现在我会莫名哭泣,当我想你的时候。”
景数难以抑制地痛哭。原来并不是所有事都可以被时光冲淡。她一直在回避、不想去面对的事,从来都不曾被遗忘。
“生命就像一场告别,从起点对一切说再见。”
起点在哪里,在间里,在那个她与谷戈相遇的地方。
是该告别了。
景数害怕回去,可她在怕什么呢,她永远不可能在间里遇到谷戈。于是她收拾行李踏上了归途。

8
那个男人抱着孩子,用怜悯的目光看着她消瘦的身体与苍白的脸,问道:“你过得好吗?”
答案不言自明。
“你怪我吗?那次打电话后你就换了手机号,我也联系不到你。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想跟你说句对不起。”
她摇头,她不怪他。
“这样说话好奇怪,我们找地方坐着说吧。”
她默默跟着他走进茶馆,他为她要了一杯绿茶。
“好多年没见你了啊,我还是叫你景姐姐吧。姐姐你怎么回间里来了?”
是的,这是谷戈的弟弟谷凡。
“我就想回来看看。”
“……景姐姐,我和我哥长得很像吧,我爸妈都这么说。”谷凡红了眼眶。
她点头,刚才看到他,她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学习不好高中念完就辍学了,接手我爸的养鱼事业。我哥走后我爸妈精神大不如前,这个家是该我来撑的。那次给你打电话后我就知道你肯定接受不了,又联系不上你,还担心你做傻事。真的对不起。”
景数一言不发,泪流不止。
她比自己想象的懦弱,却比谷凡想象的坚强。
七年前军训时她接到的电话是谷凡用谷戈的手机打来的。谷凡说,对不起。
谷凡和一群孩子不听父母话跑到水库游泳,恰逢水库开闸,巨大的引力将他们向排水口吸去。水闸下方是深谷,必死无疑的。谷戈为了救他们,体力消耗过度,被巨大的引力卷入闸道里,又顺着水流落入谷底。
人们找到他时,他已经没了气息。
景数不敢相信这个事实,憋了三天,幻想谷戈是选择复读。
这是一个只为自己编造的谎言。在她难以忍受永远失去谷戈的痛苦时,她就幻象一点谷戈还活着的信息。
他上大学,他有了女朋友,他结婚,他生子。
她努力转移自己的悲伤,还戏谑地想,你做这些事也没关系,我不怪你,不就是移情别恋吗。
说起来他们什么也不是,连喜欢二字都不曾提及,可那又怎样——他们是相爱的。
这七年她的悲伤将他们朝夕相处那六年的所有喜悦都淹没,只留那个油布下的吻,点亮她灰白悲哀的人生。
她还活着,他已经死了,永不能再见。

“那时候本想请你回来参加葬礼,但……哥哥的身体毁坏得非常严重,怕你受不了。”谷凡说不出尸体这个词来。
“这些年我很抱歉,对不起爸妈,对不起哥哥也对不起你。有些事情当时不敢跟你说,怕你更伤心。其实我哥哥喜欢你好多年,从你们初一开始。他说你和别人都不一样,比孔雀还骄傲,却不令人反感。后来他为你放弃去念北京的学校,我家人都很反对,也没能改变他的心意。说这些可能会让你更伤心,但我还是想告诉,我哥他非常喜欢你。”谷凡看着她哭,自己也哽咽落泪,怀里的孩子不安扭动起来。
“姐姐你说你过得很好,我并不相信。可是你知道吗,要是我哥知道你这么放不下他,他一定非常心疼。这么多年了……不知道你是怎么过来的,但我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你的伤心肯定不比我少一分。我们家也很少提起我哥,太伤心了……去年我女儿出世,我决定给她取名叫谷念戈。你知道,有时候正视失去,才是接受事实的第一步。”
那小女孩长得像谷凡,也像谷戈。
“我可以抱抱她吗?”
景数搂着谷念戈,将头埋在她小小的肩膀上。
这个叫念戈的小姑娘什么都不懂,伸手抓景数的头发玩得不亦乐乎。她无法理解为什么爸爸和这位阿姨会说着话就哭起来,更无法理解为何她会像抱宝贝一样抱着她,哭个不停。

我爱你谷戈,从你拉住我的手牵引我走出黑暗时开始,直至今日,或许还将延续很长时间。
但我会试着往前走了。
对不起啊。

End

苏茜
发表于《花火》

⑶ 苏茜小明小说叫什么名字

书名:《小明的快乐生活》
妈妈的名字叫苏茜,今年才三十二岁,在一家设计院回上班,她答其实是小明的继母。

小明的亲生父母很早就离婚了,从小就跟着父亲生活。而苏茜跟前夫离婚后,也拖着个女儿。

后来经过熟人介绍,小明的父亲和苏茜就走到了一起。

虽然最开始是为了过日子,但后来逐渐也产生了深厚的感情。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没过几年,小明的爸爸就因为意外去世了。

不过,苏茜一直都把小明当成亲生儿子。所以,小明即使知道妈妈是继母,却依然爱她。

⑷ 林徽因的作品——《钟绿》的全文和赏析

1、《钟绿》全文
钟绿是我记忆中第一个美人,因为一个人一生见不到几个真正负得起“美人”这称呼的人物,所以我对于钟绿的记忆,珍惜得如同他人私藏一张名画轻易不拿出来给人看,我也就轻易的不和人家讲她。除非是一时什么高兴,使我大胆地,兴奋地,告诉一个朋友,我如何如何的曾经一次看到真正的美人。
很小的时候,我常听到一些红颜薄命的故事,老早就印下这种迷信,好像美人一生总是不幸的居多。尤其是,最初叫我知道世界上有所谓美人的,就是一个身世极凄凉的年轻女子。她是我家亲戚,家中传统地认为一个最美的人。虽然她已死了多少年,说起她来,大家总还带着那种感慨,也只有一个美人死后能使人起的那样感慨。说起她,大家总都有一些美感的回忆。我婶娘常记起的是祖母出殡那天,这人穿着白衫来送殡。因为她是个已出嫁过的女子——其实她那时已孀居一年多——照我们乡例,头上缠着白头帕。试想一个静好如花的脸;一个长长窈窕的身材;一身的缟素;借着人家伤痛的丧礼来哭她自己可怜的身世,怎不是一幅绝妙的图画!婶娘说起她时,却还不忘掉提到她的走路如何的有种特有丰神,哭时又如何的辛酸凄惋动人。我那时因为过小,记不起送殡那天看到这素服美人,事后为此不知惆怅了多少回。每当大家晚上闲坐谈到这个人儿时,总害了我竭尽想象力,冥想到了夜深。
也许就是因为关于她,我实在记得不太清楚,仅凭一家人时时的传说,所以这个亲戚美人之为美人,也从未曾在我心里疑问过。过了一些岁月,积渐地,我没有小时候那般理想,事事都有一把怀疑,沙似的挟在里面。我总爱说:绝代佳人,世界上不时总应该有一两个,但是我自己亲眼却没有看见过就是了。这句话直到我遇见了钟绿之后才算是取消了,换了一句:我觉得侥幸,一生中没有疑问地,真正地,见到一个美人。
我到美国××城进入××大学时,钟绿已是离开那学校的旧学生,不过在校里不到一个月的工夫,我就常听到“钟绿”这名字,老学生中间,每一提到校里旧事,总要联想到她。无疑的,她是他们中间最受崇拜的人物。
关于钟绿的体面和她的为人及家世也有不少的神话。一个同学告诉我,钟绿家里本来如何的富有,又一个告诉我,她的父亲是个如何漂亮的军官,哪一年死去的,又一个告诉我,钟绿多么好看,脾气又如何和人家不同。因为着恋爱,又有人告诉我,她和母亲决绝了,自己独立出来艰苦的半工半读,多处流落,却总是那么傲慢、潇洒,穿着得那么漂亮动人。有人还说钟绿母亲是希腊人,是个音乐家,也长得非常好看,她常住在法国及意大利,所以钟绿能通好几国文字。常常的,更有人和我讲了为着恋爱钟绿,几乎到发狂的许多青年的故事。总而言之,关于钟绿的事我实在听得多了,不过当时我听着也只觉到平常,并不十分起劲。
故事中仅有两桩,我却记得非常清楚,深入印象,此后不自觉地便对于钟绿动了好奇心。
一桩是同系中最标致的女同学讲的。她说那一年学校开个盛大艺术的古装表演,中间要用八个女子穿中世纪的尼姑服装。她是监制部的总管,每件衣裳由图案部发出,全由她找人比着裁剪,做好后再找人试服。有一晚,她出去晚饭回来稍迟,到了制衣室门口遇见一个制衣部里人告诉她说,许多衣裳做好正找人试着时,可巧电灯坏了,大家正在到处找来洋蜡点上。
“你猜,”她接着说:“我推开门时看到了什么?……”
她喘口气望着大家笑,(听故事的人那时已不止我一个)“你想,你想一间屋子里,高高低低地点了好几根蜡烛;各处射着影子;当中一张桌子上面,默默地,立着那么一个钟绿——美到令人不敢相信的中世纪小尼姑,眼微微地垂下,手中高高擎起一枝点亮的长烛。简单静穆,直像一张宗教画!拉着门环,我半天肃然,说不出一句后来!……等到人家笑声震醒我时,我已经记下这个一辈子忘不了的印象。”
自从听了这桩故事之后,钟绿在我心里便也开始有了根据,每次再听到钟绿的名字时,我脑子里便浮起一张图画。隐隐约约地,看到那个古代年轻的尼姑,微微地垂下眼,擎着一枝蜡走过。
第二次,我又得到一个对钟绿依稀想象的背影,是由于一个男同学讲的故事里来的。这个脸色清癯的同学平常不爱说话,是个忧郁深思的少年——听说那个为着恋爱钟绿,到南非洲去旅行不再回来的同学,就是他的同房好朋友。有一天雨下得很大,我与他同在画室里工作,天已经积渐地黑下来,虽然还不到点灯的时候,我收拾好东西坐在窗下看雨,忽然听他说:
“真奇怪,一到下大雨,我总想起钟绿!”
“为什么呢?”我倒有点好奇了。
“因为前年有一次大雨,”他也走到窗边,坐下来望着窗外,“比今天这雨大多了,”他自言自语地眯上眼睛。“天黑得可怕,许多人全在楼上画图,只有我和勃森站在楼下前门口檐底下抽烟。街上一个人没有,树让雨打得像囚犯一样,低头摇曳。一种说不出来的黯淡和寂寞笼罩着整条没生意的街道,和街道旁边不做声的一切。忽然间,我听到背后门环响,门开了,一个人由我身边溜过,一直下了台阶冲入大雨中走去!……那是钟绿……
“我认得是钟绿的背影,那样修长灵活,虽然她用了一块折成三角形的绸巾蒙在她头上,一只手在项下抓紧了那绸巾的前面两角,像个俄国村姑的打扮。勃森说钟绿疯了,我也忍不住要喊她回来。‘钟绿你回来听我说!’我好像求她那样恳切,听到声,她居然在雨里回过头来望一望,看见是我,她仰着脸微微一笑,露出一排贝壳似的牙齿。”朋友说时回过头对我笑了一笑,“你真想不到世上真有她那样美的人!不管谁说什么,我总忘不了在那狂风暴雨中,她那样扭头一笑,村姑似的包着三角的头巾。”
这张图画有力地穿过我的意识,我望望雨又望望黑影笼罩的画室。朋友叉着手,正经地又说:
“我就喜欢钟绿的一种纯朴,城市中的味道在她身上总那样的不沾着她本身的天真!那一天,我那个热情的同房朋友在楼窗上也发见了钟绿在雨里,像顽皮的村姑,没有笼头的野马,便用劲地喊。钟绿听到,俯下身子一闪,立刻就跑了。上边劈空的雷电,四围纷披的狂雨,一会儿工夫她就消失在那水雾迷漫之中了………”
“奇怪,”他叹口气,“我总老记着这桩事,钟绿在大风雨里似乎是个很自然的回忆。”
听完这段插话之后,我的想象中就又加了另一个隐约的钟绿。
半年过去了,这半年中这个清癯的朋友和我比较的熟起,时常轻声地来告诉我关于钟绿的消息。她是辗转地由一个城到另一个城,经验不断地跟在她脚边,命运好似总不和她合作,许多事情都不畅意。
秋天的时候,有一天我这朋友拿来两封钟绿的来信给我看,笔迹秀劲流丽如见其人,我留下信细读觉到它很有意思。那时我正初次在夏假中觅工,几次在市城熙熙攘攘中长了见识,更是非常地同情于这流浪的钟绿。
“所谓工业艺术你可曾领教过?”她信里发出嘲笑,“你从前常常苦心教我调颜色,一根一根地描出理想的线条,做什么,你知道么?……我想你决不能猜到两三星期以来,我和十几个本来都很活泼的女孩子,低下头都画一些什么,……你闭上眼睛,喘口气,让我告诉你!墙上的花纸,好朋友!你能相信么?一束一束的粉红玫瑰花由我们手中散下来,整朵的,半朵的——因为有人开了工厂专为制造这种的美丽!……
“不,不,为什么我要脸红?现在我们都是工业战争的斗士——(多美丽的战争!)——并且你知道,各人有各人不同的报酬;花纸厂的主人今年新买了两个别墅,我们前夜把晚饭减掉一点居然去听音乐了,多谢那一束一束的玫瑰花!……”
幽默地,幽默地她写下去那样顽皮的牢骚。又一封:
“……好了,这已经是秋天,谢谢上帝,人工的玫瑰也会凋零的。这回任何一束什么花,我也决意不再制造了,那种逼迫人家眼睛堕落的差事,需要我所没有的勇敢,我失败了,不知道在心里哪一部分也受点伤。……
“我到乡村里来了,这回是散布知识给村里朴实的人!××书局派我来揽买卖,儿童的书,常识大全,我简直带着‘知识’的样本到处走。那可爱的老太太却问我要最新烹调的书,工作到很瘦的妇人要城市生活的小说看,——你知道那种穿着晚服去恋爱的城市浪漫!
“我夜里总找回一些矛盾的微笑回到屋里。乡间的老太太都是理想的母亲,我生平没有吃过更多的牛奶,睡过更软的鸭绒被,原来手里提着锄头的农人,都是这样母亲的温柔给培养出来的力量。我爱他们那简单的情绪和生活,好像日和夜,太阳和影子,农作和食睡,夫和妇,儿子和母亲,幸福和辛苦都那样均匀地放在天秤的两头。……
“这农村的妩媚,溪流树荫全合了我的意,你更想不到我屋后有个什么宝贝?一口井,老老实实旧式的一口井,早晚我都出去替老太太打水。真的,这样才是日子,虽然山边没有橄榄树,晚上也缺个织布的机杼,不然什么都回到我理想的已往里去。……
“到井边去汲水,你懂得那滋味么?天呀,我的衣裙让风吹得松散,红叶在我头上飞旋,这是秋天,不瞎说,我到井边去汲水去。回来时你看着我把水罐子扛在肩上回来!”
看完信,我心里又来了一个古典的钟绿。
约略是三月的时候,我的朋友手里拿本书,到我桌边来,问我看过没有这本新出版的书,我由抽屉中也扯出一本叫他看。他笑了,说,你知道这个作者就是钟绿的情人。
我高兴地谢了他,我说,“现在我可明白了。”我又翻出书中几行给他看,他看了一遍,放下书默诵了一回,说:
“他是对的,他是对的,这个人实在很可爱,他们完全是了解的。”
此后又过了半个月光景。天气渐渐地暖起来,我晚上在屋子里读书老是开着窗子,窗前一片草地隔着对面远处城市的灯光车马。有个晚上,很夜深了,我觉到冷,刚刚把窗子关上,却听到窗外有人叫我,接着有人拿沙子抛到玻璃上,我赶忙起来一看,原来草地上立着那个清癯的朋友,旁边有个女人立在我的门前。朋友说:“你能不能下来,我们有桩事托你。”
我蹑着脚下楼,开了门,在黑影模糊中听我朋友说:“钟绿,钟绿她来到这里,太晚没有地方住,我想,或许你可以设法,明天一早她就要走的。”他又低声向我说:“我知道你一定愿意认识她。”
这事真是来得非常突兀,听到了那么熟识,却又是那么神话的钟绿,竟然意外地立在我的前边,长长的身影穿着外衣,低低的半顶帽遮着半个脸,我什么也看不清楚。我伸手和她握手,告诉她在校里常听到她。她笑声地答应我说,希望她能使我失望,远不如朋友所讲的她那么坏!
在黑夜里,她的声音像银铃样,轻轻地摇着,末后宽柔温好,带点回响。她又转身谢谢那个朋友,率真地揽住他的肩膀说:“百罗,你永远是那么可爱的一个人。”
她随了我上楼梯,我只觉到奇怪,钟绿在我心里始终成个古典人物,她的实际的存在在此时反觉得荒诞不可信。
我那时是个穷学生,和一个同学住一间不甚大的屋子,恰巧同房的那几天回家去了。我还记得那晚上我在她的书桌上,开了她那盏非常得意的浅黄色灯,还用了我们两人共用的大红浴衣铺在旁边大椅上,预备看书时盖在腿上当毯子享用。屋子的布置本来极简单,我们曾用尽苦心把它收拾得还有几分趣味,衣橱的前面我们用一大幅黑色带金线的旧锦挂上,上面悬着一副我朋友自己刻的金色美人面具,旁边靠墙放两架睡榻,罩着深黄的床幔和一些靠垫,两榻中间隔着一个薄纱的东方式屏风。窗前一边一张书桌,各人有个书架,几件心爱的小古董。
整个房子的神气还很舒适,颜色也带点古黯神秘。钟绿进房来,我就请她坐在我们唯一的大椅上,她把帽子外衣脱下,顺手把大红浴衣披在身上说:“你真能让我独占这房里唯一的宝座么?”不知为什么,听到这话,我怔了一下,望着灯下披着红衣的她。看她里面本来穿的是一件古铜色衣裳,腰里一根很宽的铜质软带,一边臂上似乎套着两三副细窄的铜镯子,在那红色浴衣掩映之中,黑色古锦之前,我只觉到她由脸至踵有种神韵,一种名贵的气息和光彩,超出寻常所谓美貌或是漂亮。她的脸稍带椭圆,眉目清扬,有点儿南欧曼达娜的味道;眼睛清棕色,虽然甚大,却微微有点羞涩。她的头、脸、耳、鼻、口唇、前颈和两只手,则都像雕刻过的型体!每一面和她一面交接得那样清晰,又那样柔和,让光和影在上面活动着。
我的小铜壶里本来烧着茶,我便倒出一杯递给她。这回她却怔了说:“真想不到这个时候有人给我茶喝,我这回真的走到中国了。”我笑了说:“百罗告诉我你喜欢到井里汲水,好,我就喜欢泡茶。各人有她传统的嗜好,不容易改掉。”就在那时候,她的两唇微微地一抿,像朵花,由含苞到开放,毫无痕迹地轻轻地张开,露出那一排贝壳般的牙齿,我默默地在心里说,我这一生总可以说真正的见过一个称得起美人的人物了。
“你知道,”我说,“学校里谁都喜欢说起你,你在我心里简直是个神话人物,不,简直是古典人物;今天你的来,到现在我还信不过这事的实在性!”
她说:“一生里事大半都好像做梦。这两年来我飘泊惯了,今天和明天的事多半是不相连续的多;本来现实本身就是一串不一定能连续而连续起来的荒诞。什么事我现在都能相信得过,尤其是此刻,夜这么晚,我把一个从来未曾遇见过的人的清静打断了,坐在她屋里,喝她几千里以外寄来的茶!”
那天晚上,她在我屋子里不止喝了我的茶,并且在我的书架上搬弄了我的书,我的许多相片,问了我一大堆话,告诉我她有个朋友喜欢中国的诗——我知道那就是那青年作家,她的情人,可是我没有问她。她就在我屋子中间小小灯光下愉悦地活动着,一会儿立在洛阳造像的墨拓前默了一会,停一刻又走过,用手指柔和地,顺着那金色面具的轮廓上抹下来,她搬弄我桌上的唐陶俑和图章。又问我壁上铜剑的铭文。纯净的型和线似乎都在引逗起她的兴趣。
一会儿她倦了,无意中伸个懒腰,慢慢地将身上束的腰带解下,自然地,活泼地,一件一件将自己的衣服脱下,裸露出她雕刻般惊人的美丽。我看着她耐性地,细致地,解除臂上的铜镯,又用刷子刷她细柔的头发,来回地走到浴室里洗面又走出来。她的美当然不用讲,我惊讶的是她所有举动,全个体态,都是那样的有个性,奏着韵律。我心里想,自然舞蹈班中几个美体的同学,和我们人体画班中最得意的两个模特,明蒂和苏茜,她们的美实不过是些浅显的柔和及妍丽而已,同钟绿真无法比较得来。我忍不住兴趣地直爽地笑对钟绿说:
“钟绿你长得实在太美了,你自己知道么?”
她忽然转过来看了我一眼,好脾气地笑起来,坐到我床上。
“你知道你是个很古怪的小孩子么?”她伸手抚着我的头后,(那时我的头是低着的,似乎倒有点难为情起来。)“老实告诉你,当百罗告诉我,要我住在一个中国姑娘的房里时,我倒有些害怕,我想着不知道我们要谈多少孔夫子的道德,东方的政治;我怕我的行为或许会触犯你们谨严的佛教!”
这次她说完,却是我打个哈欠,倒在床上好笑。
她说:“你在这里原来住得还真自由。”
我问她是否指此刻我们不拘束的行动讲。我说那是因为时候到底是半夜了,房东太太在梦里也无从干涉,其实她才是个极宗教的信徒,我平日极平常的画稿,拿回家来还曾经惊着她的腼腆。男朋友从来只到过我楼梯底下的,就是在楼梯边上坐着,到了十点半,她也一定咳嗽的。
钟绿笑了说:“你的意思是从孔子庙到自由神中间并无多大距离!”那时我睡在床上和她谈天,屋子里仅点一盏小灯。她披上睡衣,替我开了窗,才回到床上抱着膝盖抽烟,在一小闪光底下,她努着嘴喷出一个一个的烟圈,我又疑心我在做梦。
“我顶希望有一天到中国来,”她说,手里搬弄床前我的夹旗袍,“我还没有看见东方的莲花是什么样子。我顶爱坐帆船了。”
我说,“我和你约好了,过几年你来,挑个山茶花开遍了时节,我给你披上一件长袍,我一定请你坐我家乡里最浪漫的帆船。”
“如果是个月夜,我还可以替你弹一曲希腊的弦琴。”
“也许那时候你更愿意死在你的爱人怀里!如果你的他也来。”我逗着她。
她忽然很正经地却用最柔和的声音说:“我希望有这福气。”
就这样说笑着,我朦胧地睡去。
到天亮时,我觉得有人推我,睁开了眼,看她已经穿好了衣裳,收拾好皮包,俯身下来和我作别。
“再见了,好朋友,”她又淘气地抚着我的头,“就算你做个梦吧。现在你信不信昨夜答应过人,要请她坐帆船?”
可不就像一个梦,我眯着两只眼,问她为何起得这样早。她告诉我要赶六点十分的车到乡下去,约略一个月后,或许回来,那时一定再来看我。她不让我起来送她,无论如何要我答应她,等她一走就闭上眼睛再睡。
于是在天色微明中,我只再看到她歪着一顶帽子,倚在屏风旁边妩媚地一笑,便转身走出去了。一个月以后,她没有回来,其实等到一年半后,我离开××时,她也没有再来过这城的。我同她的友谊就仅仅限于那么一个短短的半夜,所以那天晚上是我第一次,也就是最末次,会见了钟绿。但是即使以后我没有再得到关于她的种种悲惨的消息,我也知道我是永远不能忘记她的。
那个晚上以后,我又得到她的消息时,约在半年以后,百罗告诉我说:
“钟绿快要出嫁了。她这种的恋爱真能使人相信人生还有点意义,世界上还有一点美存在。这一对情人上礼拜堂去,的确要算上帝的荣耀。”
我好笑忧郁的百罗说这种话,却是私下里也的确相信钟绿披上长纱会是一个奇美的新娘。那时候我也很知道一点新郎的样子和脾气,并且由作品里我更知道他留给钟绿的情绪,私下里很觉到钟绿幸福。至于他们的结婚,我倒觉得很平凡;我不时叹息,想象到钟绿无条件地跟着自然规律走,慢慢地变成一个妻子,一个母亲,渐渐离开她现在的样子,变老,变丑,到了我们从她脸上,身上再也看不出她现在的雕刻般的奇迹来。
谁知道事情偏不这样的经过,钟绿的爱人竟在结婚的前一星期骤然死去,听说钟绿那时正在试着嫁衣,得着电话没有把衣服换下,便到医院里晕死过去在她未婚新郎的胸口上。当我得到这个消息时,钟绿已经到法国去了两个月,她的情人也已葬在他们本来要结婚的礼拜堂后面。
因为这消息,我却时常想起钟绿试装中世纪尼姑的故事,有点儿迷信预兆。美人自古薄命的话,更好像有了凭据。但是最使我感恸的消息,还在此后两年多。
当我回国以后,正在家乡游历的时候,我接到百罗一封长信,我真是没有想到钟绿竟死在一条帆船上。关于这一点,我始终疑心这个场面,多少有点钟绿自己的安排,并不见得完全出自偶然。那天晚上对着一江清流,茫茫暮霭,我独立在岸边山坡上,看无数小帆船顺风飘过,忍不住泪下如雨,坐下哭了。
我耳朵里似乎还听见钟绿银铃似的温柔的声音说:“就算你做个梦,现在你信不信昨夜答应过请人坐帆船?”

二、《钟绿》赏析
"一代才女"林徽因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著名的女作家。受新月派和英国现代文学的影响,她早期的诗歌和小说都呈现出明显的唯美倾向。其中短篇小说《钟绿》更是以它对美别具一格的抒写方式成为一个典型的唯美文本,在中国现代文学众多小说作品中显示出其独特的魅力。
《钟绿》 是属于林徽因的个人文本。 它表现了林徽因作为一个崇尚艺术、 追求完美的唯美者对艺术( 美)的执着, 表达了她对美独特的感悟和认知。我们不难想象, 有过古今中西艺术的良好熏陶与训练的作者林徽因, 很容易就在种种美的范型中提炼出几幅具有代表性的画像, 勾勒出自己心目中理想的美的外形。 这就是我们在前面看到的对钟绿之美描摹的四幅画像: 宗教神秘背景下中世纪尼姑的静穆和神圣; 希腊女神雕像似的神圣和超然; 雨中精魂般的灵动与纯洁, 以及汲水少女的古典与淳朴。这些都流露出超脱人间的仙气, 给人以纤尘不染、 虚静超脱的性灵的美感。不仅如此, 作者林徽因的生活和写作年代, 既不是中世纪, 更不是古希腊, 她究竟是处于20 世纪的现代社会。 要想读者认可这位笔下的美人, 还必须赋予她一些时代的审美特征。 所以, 作者并没有忘记把钟绿塑造成具有生命活力和浪漫的艺术家气质的现代女性。 她健康有朝气, 自强自立, 重情感却不脆弱, 有个性却不骄蛮, 几乎凝聚着所有美好的品德和人性, 没有任何缺点。可见, 作者是有意识地将钟绿塑造成一个完美的典型。然而正当作者把这种“美” 推向极致的时候, 小说叙事上却开始出现了裂痕——对钟绿的美的刻画越是登峰造极, 叙事的真实性就越是可疑。 因为在我们读者的前理解结构中, 我们知道, 只有神才可能是完美的。 所以, 在叙事的真实性问题上, 作者最终不得不面对这样一个尴尬的选择: 要么告诉我们, 整个故事不过是一个神话, 是一次虚构, 要么作者就得想办法把这个如此美仑美奂的女主人公“隐藏” 起来。 否则, 好奇心就会驱使读者刨根究底地追问: 那美人现在何处, 后来情形如何?这显然不是作者希望读者作出的反应。所以事实上, 当理想中的“美” 与现实中的“真” 出现了无法调和的冲突时, 林徽因不惜牺牲“真” 来成全“美” 。
她终于让美人钟绿死于一个十分可疑的场面。 作者含混了钟绿的死因: 究竟是死于偶然意外, 还是钟绿自己的精心策划?作者故意表明她自己对这个死因也很怀疑: “关于这一点, 我始终疑心这个场面, 多少有点钟绿的安排, 并不见得完全出于偶然” 。 事实上, 这不过是林徽因的叙事策略, 以此来掩饰自己无法解决真与美的冲突时, 在叙述上的为难处境。于是, 整个故事表面上看来是又一个红颜薄命的故事,但细读之下, 可以发现, 这与红颜薄命的传统版本的侧重点完全不同了。
总之, 林徽因的“钟绿” 不是一个存在于现实的生命个体, 而是处于作者内心深处被理想化的美之神灵。 它是林徽因用其美学思想精雕细琢出来的一件美仑美奂、 没有任何瑕疵的艺术品, 是林徽因理想中的完美、 纯美、 真正的美。 在林看来, 真正的美是超凡脱俗、 不沾人间烟火气的, 它只有供奉在祭祀的祭台上才能保持它的完美和纯粹。 此篇小说中的“钟绿” 已成为一个意象被抽象为一种完美的象征,成了美和艺术的代名词。“唯美主义把美作为最高理想, 崇尚为艺术而艺术。 ”

注:林徽因(1904年6月10日-1955年4月1日),女,汉族,福建闽县(今福州)人,出生于浙江杭州。原名林徽音,其名出自“《诗·大雅·思齐》:大姒嗣徽音,则百斯男”。后因常被人误认为当时一作家林微音,故改名徽因。中国著名建筑师、诗人、作家。人民英雄纪念碑和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徽深化方案的设计者、建筑师梁思成的第一任妻子。三十年代初,同梁思成一起用现代科学方法研究中国古代建筑,成为这个学术领域的开拓者,后来在这方面获得了巨大的学术成就,为中国古代建筑研究奠定了坚实的科学基础。文学上,著有散文、诗歌、小说、剧本、译文和书信等,代表作《你是人间四月天》,《莲灯》,《九十九度中》等。其中,《你是人间四月天》最为大众熟知,广为传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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